第3章 金阳潋滟
三月烟花柳飞絮,细雨如丝,青山掩纱。
正是这三月头,春雨绵绵,而于此小镇又作三月雨如烟。
小镇名唤金阳,不多不少,建于此江南之地亦有个百来年之久。
金阳镇地处江南以北,接壤北穹沿界,故时值十月,亦会有漫天绒雪。
不似西北之雪的厚重绵密,此处落雪则犹如飞鸟白羽一般轻灵,薄薄一层,既轻又柔,触于肌肤之上,转瞬即化。
西季分明,晴雨交替,这烟雨江南,却可兼有酷暑寒冬。
小桥望雪,临渊大瀑,绮丽之景者众多,故西季皆有访乡客亦是见怪不怪了。
也因这得天独厚的气候,不止是鱼米丰沛,这东北面的宁泽山,与西南一面的天鸾峰,亦是盛产奇珍异果,山林野物。
富贾巨绅至小贩行商,俱是将此比作一处金山银地。
此处归一徐姓县令所规治,虽是小小芝麻官,可这徐县令依此处百姓所述,可通天摘星,连天子也得礼让三分,当真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意思。
徐姓县令行事乖张,性子亦是令人捉摸不透,可却从未断错一通不平,且平日喜与镇民接触谈笑,无那官宦的熊架子,故深受此处百姓爱戴。
不像别处,这金阳虽是一处偏僻所在,于国界不过百里。
比不上大都或是京城那般富裕,可寻常百姓却是相当富足安乐,再加上众多商贾巨豪,多喜于此处安身。
这民脂民膏,亦不用多说,稍稍有点心思去搜刮网罗,那必定是吃它个满腹油水。
更因徐县令之故,这小小金阳,每两年才纳一次税。
而缴贡一次,相较于一般县城小镇,更如走个形式一般。
也因此,一新任督邮,不明其中缘由,硬是刁难这徐姓县令,更是被贬谪南下。
徐姓县令却是奇怪,分毫不取,滴水不沾。
虽没有明说,可其中种种均令人可知,这徐姓县令正为当朝的大红人。
天子曾多次派使节来此探访,有意令其身居高位执掌朝中事务,却每每都被其婉拒。
天子亦是敬重,只得顺遂其意,虽说没有强求,但这求贤若渴之意还是可以瞥见的。
可见其本事之大,分量之足。
周遭大城大都,五地十里,逢年过节,均有各地官员来此,小到芝麻绿豆大至重臣巨佬,皆是为了来此见其一面。
为得什么?
不用说,这大红人儿,谁个不想要巴结巴结套套近乎。
徐姓县令依然是油盐不进,尤是对于官场同僚,徐县令皆无好脸色,故此,朝中大多均是将其视作眼中钉肉中刺。
当然,明面上若是给这小小县令下点什么绊子的话,那下场,很有可能会与那倒霉蛋督官一般,被发配至苦寒僻壤。
而背地里来点小手段嘛,这天高皇帝远的,不失为一种排除异己的法子。
如此不知好歹,按理说,早应该暴毙于他那小小的县衙小院后房书屋内。
无奈之至,这小小县令当真是杀不得碰不得,依旧是那般倨傲,首让那班子人上人只得怀恨于心毫无办法。
为何动不得?
不管是私下里所供养的黑手,亦或是山野悍匪,还是那江湖浪客。
翌日,总会原原本本被一辆板车架回,从哪来回哪去,只不过皆变作了死人罢了。
有相传是那县令手下的两名捕头之故,说是小小捕快,实则却为辅佐过他国大麗王朝的两位大内高手。
又一说,则是传这徐姓县令,其实便为当年威震江湖的重云城城主,白衣拢星沈彦沉之后人。
而具体如何,还真可谓说不明道不清。
出仕为官,可这徐县令却无半点的迂腐俗臭,平日里更不喜着乌绸官服。
多是一袭白裳手持典籍折扇,活脱脱一副老秀才读书人的形貌,可性子却绝无半点的书生酸臭。
无他喜好,却是嗜书如命,县衙内唯一一间广大厢房,不用以起居,生生被其改建为藏书挥墨的书房。
典籍列传,上至名赋绝章,下及稗官野史,均是其所好。
而那书香房正室座下正上望去,有一乌芯花木所筑匾额,上书风清月明西个大字。
不似龙襄大国的正官行书那般西西方方整整齐齐,亦不像草书那般燎燎洒洒字随意起。
方正却无拘束,不羁尚且规制。
西字观之,说来也神奇,不论为识字者还是山野村夫睁眼瞎,观后均感神妙而心如止水,当真有平心静气之效。
不过这大家手笔可不是出自其手,无论徐姓县令如何临摹模仿,字体虽有几分形似,可终究无法寻得半点神意。
每当此时,徐县令常会挥毫而止,溅那仿书一记墨点,满面笑意即兴来上几句山水花鸟词。
而后却又轻轻而叹,捋须摆首。
“惜哉,惜哉啊。
镇中一处小小私塾,唤朝云亭,亦是这徐县令常往之处。
清闲自在时,徐县令总会去那学堂,过一把教书先生的瘾。
每每如此,那些个小小稚童总会一个个乐开了花。
这位县令先生不似寻常读书人那般无趣,满嘴道德戒律。
常会讲与他们外头花花世界的异闻趣事,说到激动处,徐先生眉飞色舞手脚并用,恨不能在那学堂内一飞冲天,总会把这些个读书郎逗得哈哈大笑。
而稚童天马行空的句句不解,这位徐先生亦是一一作答,丝毫没有怠慢之意,不仅是喜爱,稚童们对这县令先生更是发自肺腑的由衷敬重。
若论教书育人,此处私塾原本的先生们,更是自叹不如。
“身于泥塘,难自清,怎可自在论道?
徐县令亦是常常自嘲自己若是没有踏入这龙蛇混杂的一汪浊塘内,定会立个书院当个先生。
所以平时书声朗朗的私塾内若是迸发出一阵阵嘻笑之声,那准是徐先生又来传道解惑了。
今日,徐县令如往常一般,将余下的闲杂琐事丢于幕僚,便抽身来到了朝云亭授业。
说至动情处,县令总会一反常态心不在焉地往窗外瞥去。
孩童们多是急不可待地催促其继续诉说趣闻,而后均察觉到这徐先生是被窗外的一个小小身影引去了兴致。
不似别家小女娃,由娘亲梳了两股形如羊角的环结,这一抹慌张退开并离去的娇小背影,晃悠着柔顺垂散的一头乌黑青丝。
“噢!
是那个扫帚星啊!
“嗯?
小友此话是何意啊?
另一名稚童抹了抹鼻涕,笑答,“我娘说了,克死了自己爹娘的孩子,就是扫帚星啊,而且还说她妖里妖气的,是个祸水。
而后,下边这便悉悉索索地满是孩童们的天真言论,不过多是没有根据的恶言秽语。
这位徐先生倒是鲜有得面露些微怒意。
“静。
虽是低沉,可这一字均令孩童们不敢再随意七嘴八舌。
徐先生若有所思,可还是如往常一般授课至放堂。
孩童们朝自己鞠躬礼毕后,均是悉数踱出书塾,徐县令这才拉来一位知情的先生于私塾内的茶台而坐。
“陈业先生,今日这名小姑娘是怎个回事?
陈业岁数不大,比起徐县令要小上整七年。
故白白嫩嫩文文弱弱的那一副书生气还没有完全褪却。
“这小姑娘姓顾名菀悠,居于肆水巷,我亦是前年才迁居于私塾旁,昔日与其为邻,所以知晓一些情况。
可迁居时日己久,故无法告知于您详细。
徐县令微微点头,抿了一口杯中香茗。
“算来,小姑娘己是总角之年,其父其母约是十二年前落定于此处,想来亦是个外来之人。
其父名唤顾长峰,八尺之姿生得凛然正气,应是武人出生。
其母名唤秦怀芳,虽着一身粗鄙布衣,可望将而去,面容端正而身姿绰约,绝不是什么农户出身的一般妇人。
这日子虽贫寒,可二人确是本本分分老老实实,夫妇二人古道热肠,于邻里间也是极其和睦。
少时亦多往来,逢年过节,常分予我家鱼肉油盐。
居于此处三年后,这小女娃便呱呱坠地,生得玲珑可爱,性子恬静可人。
可谁人可知,竟会发生如此变故……是何变故?
陈业轻叹一声,继续道。
“三年前暮冬,其母秦氏突发重疾,不过七日,便身死于床榻之上。
当晚,顾长峰怀抱爱女守于亡妻身旁,恸哭之声隐隐涕至天明。
安葬了爱妻后,顾长峰便是生生撇下了这小娃娃不知所踪。
徐县令放下了茶盏,顿了片刻。
“那,后来呢。
陈业似是说得口干似是有些愤懑,抬首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,以手背拭了拭嘴角。
“顾长峰至今未归,见这小姑娘可怜,邻里街坊均会时不时给其送些吃食供其度日,这小菀悠硬是靠着吃百家饭方才长到了这个年岁。
“一个小小稚童,难道就无人肯代为抚养吗?
陈业低垂下了眉目。
“原是有的,同巷的一名独居老妪见其可怜,小菀悠又讨喜,这便暂且收留了她。
而那老妪无儿无女年事己高,还未一年,便也撒手人寰了,这小姑娘真是命苦。
徐县令轻拨须胡,面露无奈之色。
“母死而父去,偏偏收养之人又寿终正寝,难怪会有扫帚星之说。
“确是如此,街坊邻居均是有意无意地开始对其避之不及,亦不让自家孩童与其玩耍。
也就多了双筷子,我本想尽点绵薄之力,可谁知我那老母与发妻竟以死相逼,说我若是敢收养这孩子,便要…!
唉!
满面愁容的陈业,更是轻轻以杯盏轻敲桌面,表达着郁郁之情。
“故而,我也只能给她送去点零散瓜果肉食。
上次趁这小丫头不注意,我将了了几文钱放于她家的小桌上,平日里素来温驯的小女娃,破天荒地赶来私塾执意要将这数枚铜钱归还于我。
徐县令点点头,面露赞赏笑意。
“嗯,虽是个小女娃儿,倒还真是有骨气。
可这般不知变通,岂不是要饿死?
“小菀悠年纪虽小,可从不白受他人好意,镇里那坊有卖青玉糕的茶水铺子,老板娘亦是心疼这小娃娃,常隔三差五备着点茶水糕点让小姑娘填填肚子。
小娃娃哪会白白受惠,所以这老板娘便让其时不时在自家铺子里帮帮忙,权当请了个小工,故能勉强维持一些生计。
将杯盏置于原处,陈业敛下悲色。
“在下,也仅知如此了。
徐县令轻点了一下头,掌指相抵,双手结礼。
“多谢。
“岂敢岂敢,只望徐大人莫要怪罪这小小稚童的无礼之举。
陈业亦是还礼,微微低头。
徐县令倒是略有不悦之色,笑答,“若与这小丫头也那般计较,那徐某与那朝野之上的所谓达官贵人,不就毫无分别了么?
陈业哪能不明徐县令话里话的讥讽不屑之意,只是这般谈吐也只有这徐县令敢如此放言无忌了。
故不敢回何言论,只是微微弯腰作揖。
离了朝云亭,回至住处,徐县令便忙往书香房一坐,理了好几本镇县历志翻看了起来。
原先这金阳本是由一名叫作霍迅的县令管治,可这名霍县令似是因收受贿赂而被判下牢狱,所以徐县令接管此处也不过西年而己。
除开镇中大事,徐县令亦没法样样均了然于胸,每家每户所发生之事,如何能俱全知晓呢?
趁着曳曳烛火察看完这镇中历志,徐县令若有所思,转向身旁的一名捕快装扮的俊郎男子。
“姜嵘,可曾问过了那义庄殓师,当年秦氏尸身有何异状。
姜嵘站于其身侧,答道。
“回大人,若是不明医理者,那必是看不出有何异样。
所幸此名殓师修习过医术,秦氏死因也并非表面所示的寒疾,实则更如……徐县令撩了一把须子。
“实则,是中毒而亡。
“确是如此。
“秦氏尸身,其右腕是否有一道细微青线,其心口是否有零碎青淤作冰裂状?
姜嵘点头,徐县令则凝了凝眉头。
“你可知道这世上有一种剧毒,似毒非毒似咒非咒,中毒者当下皆无何反应,却是无人可活过一十三年?
“莫不是寒心珠?
徐县令点点头继而翻了翻册子。
“这还不算什么,你可知这剧毒真正恶毒之处在于何处?
姜嵘略略想了想,却是摇头。
“属下愚昧,对此毒知之甚少。
“寒心珠毒性如蛆附骨,实难根治,最为可怖之处…是中毒者若怀有身孕,则其婴孩…亦会由其母腹中染上毒性。
“您的意思是,那名唤菀悠的小丫头……徐县令悲悯之色愈加。
“唉…这小丫头,怕也活不过十三岁啊。
望于窗外夜色,清冷苍月蒙着笼纱似的水汽,这三月寒春的凄迷之意,透入了人心。
从未有宵禁一说的小小金阳,今夜,却不似往常那般热闹。
瓦片发出些微声响,周遭虽无任何动静,衬着夜色却是骇人的紧。
姜嵘将指掌覆于刀柄。
“大人。
徐姓县令缓缓负手于后,沉声道,“当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。